第三章 伏藏师化灰而去
伏藏 by 飞天
2018-9-27 20:31
阿楚慢慢地坐起来,摸了摸鼻尖,哑着嗓子冷笑:“我凭什么要相信你?你也说过,加德满都到拉萨之间的广袤地盘上,几乎完全被那京将军的尼泊尔神鹰会势力覆盖。跟他合作都不安全,你又拿什么作保证?”
他把扫描图片一张一弛地顺好,插回到塑胶袋里。
“我无法保证,但你也没有更好的选择,不是吗?”夏雪不屑地冷笑。
“水龙王不在这里,回去了哪里?进入雪山深处了吗?”我联想到鹰嘴台前阿楚与卡加斯的对话,思索问题的焦点似乎正对准那边。那时,阿楚在石台上方的悬崖绝壁上反复搜索,一定是在找一扇可以进入的门户。
“那么,加入我们合作之后能有所发现,怎样分配可能存在的财富?”阿楚狡猾地绕了个圈子。
“我们两个什么都不要。”夏雪毫不犹豫地回答。
阿楚嘿嘿冷笑两声,看样子对这样的答案不是十分满意。
洞口外面忽然有东西闪过,夏雪急促地翻身向外,准备向外探头张望。
我沉声喝止她:“别动,千万别露出头去。”在这种毫无遮蔽的情况下,盲目出现,只怕会成为狙击者的活靶。
“可是,刚刚好像有个人或者一只猴子略过了,你不觉得奇怪吗?”夏雪抿了抿嘴唇,深吸了一口气,身子贴近洞壁,小心地向石壁下面望着。
“这是在西藏,哪来的什么猴子?要有的话,也只是珍稀至极的大雪山六耳猕猴,那种好事千年难遇,还是别想了吧!”阿楚还有心思出言讥笑,可见思想正在由抵触向合作衍变。
我宁愿是大家都看花了眼,只是从贝夏村出来后,自己一直有那种被敌人窥视着的紧张感觉。所以,我清楚地知道背后有一只或者多只“黄雀”存在,一行一动务必小心谨慎,才能安安全全地走出藏地。
“没有异常情况。”夏雪松了口气,额头上已然冷汗涔涔。
“我同意合作,但是,接下来的每一步你们都必须听我的,不要多说,也不要多动。如果有神鹰会的敌人出现,你们就得负责出手清除。而我,一定会带你们进入雪山深处的秘境,然后大家各取所需——当然,我不知道你们想要什么,可那些并不重要,对吗?”阿楚弹身而起,断臂之痛,并没有影响到他的行动自由。
我们三个出了石洞,略微辨别了一下方向,便踏上了贝夏村的方向。
走了一程,夏雪指着北边的一段青色石壁,向我耳语:“你去过那里对吗?那轻功卓越的僧人抓你到这里来的时候,大哥一直都跟踪在后面。”
峭壁上的石龛已经被修补过,与旁边的山石颜色完全相同,无法找到具体位置。
阿楚拐向石壁那边,抬头向上望,大概是在寻找那个已经消失的石龛。
“你在找什么?”夏雪忍不住问。
“这个,你得问陈先生才对,伏藏师的隐蔽之所就在上面,他也亲身进去过。我确信这里就是通向雪山腹地的门户,只不过要费些力气打开洞口……”阿楚的话还没说完,他脚下的一堆积雪陡然下陷,整个人都坠落下去。我只来得及抓住夏雪的左腕,两个人的身子也同时腾空而坠。
“怎么回事?”她急促地大叫了一声,双臂一振,想要冲天跃起,但大块大块的积雪扑簌簌地落下,没头没脸地砸过来,不容她有逃脱之机。落地之前,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,双腿连环旋踢,尽可能地减缓高空跌落的撞击力。
整个下落过程维持了约一分钟,粗略估算,落差要达到三四十米的样子。
阿楚的惨叫声响起的时候,我沉着地提气缩身,注意力高度集中,在脚尖触地的刹那,身子急促地飞旋出去,像一只巨大的陀螺一般。这是轻功提纵术里的最高境界,比起“踏雪无痕,登萍渡水”之类传说中的神奇功夫不逊分毫。
夏雪埋头在我胸前,等我缓缓止步,才长舒了一口气,慢慢抬起头来。
“吓到你了吗?”我感受到了她胸腔里急促的“砰砰砰砰”心跳声。
“还好,没想到这里会藏着陷阱。如果没有你的轻功,咱们只怕要像阿楚一样跌成……”她不想把“肉饼”两个字说出来,但引路的阿楚的确已经成了那种东西,再也无法站起来讨价还价了。
夏雪划着了一根火柴,大概看出这里是一个宽阔的地下岩洞,仰面向上看的时候,积雪早就把洞口堵得严严实实的,就算轻功再高的人,也不可能原路回去了。于是,我们只能沿着岩洞里唯一的一条小路摸索前进,火柴仅剩十几根,必须得节省着用。
走了一段路后,脚下的路渐渐变宽,接着变成了斜着向上的人工台阶。再后来,我们看到了跳跃着的油灯光芒,不禁又惊又喜。更令人惊疑的是,灯光后面,竟然并排盘膝坐着四个人,分别是小男孩、贝夏村的老僧、传我武功的少林僧、石龛里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动作的银眉银须僧人。
夏雪愕然停步,根本想不到会在此地见到这些人。
“来了,走吧。”银须僧不看我和夏雪,率先起身,走向侧面的漆黑甬道。
“来了,走吧。”小男孩重复了一遍,轻轻地站起来,少林僧立刻在他面前俯身,把他驮在肩上。老僧则双手捧起旁边石台上的铜油灯,恭敬地低头跟在银须僧后面,一行人鱼贯进入甬道。
“怎么办?”夏雪咬着唇,先向身后望了望,犹豫不决地看着我。
“别怕,跟上去。”我握着夏雪的手,沉默地跟在后面。四个人里面,少林僧、银须僧对我是没有恶意的,他们不但传给我武功,还把那张《西藏镇魔图》的唐卡送给我,只可惜我到现在为止,仍旧无法领悟其中的深奥玄机。
“除了老僧和小男孩,另外两人是谁?陈先生,你有多少事瞒着我……”夏雪还要多问,我做了个“嘘声”的动作,示意她暂时保持安静,以后再慢慢解释。
有些时候,“以不变应万变”才是最好的办法。阿楚的惨死让他肚子里的秘密成了永远的死结,小男孩等人的出现,却在我们面前亮起了另外一盏引路的明灯。我相信,无论这条黑漆漆的甬道通向哪里,都会有走到尽头的那一刻。
“我忽然觉得,能够在黑暗中一直牵着手走下去,忘掉藏地之外的一切纷扰和牵挂,就算被后来人指斥为不负责任的逃避,也未免不是一件幸福的事。”夏雪向我靠过来,幽幽地叹息着。
“我们会结束一切,在港岛那边了无牵挂地重新开始。放心,一切有我。”我放开她的手,转而揽住她的细腰,给她温暖,也给她坚决走下去的勇气。
“这样,真好。”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,呢喃地低语着。
甬道忽而向上,忽而向下,忽而左旋,忽而右转,但我一直保持着良好的方向感,确定它一直是通向西南面的。前面三人始终匀速前进,只有舒缓的呼吸声与轻微的脚步声传来,一个字都不多说。
“五十分钟了,他们究竟要去哪里?”夏雪看了看腕表,绿宝石夜光指针落在上午十一点的位置,“总不能一直这么走下去吧?”
前面四人到底要引我们去哪里,这一点连我都不清楚。光晕中,小男孩的身影随着少林僧的身子摆动而轻轻摇晃着,让我自然地联想到他颅骨中的血珍珠。五去其一,剩余四颗呢?会不会也在某一时刻破裂?现在,我不再后悔没有从阿楚的尸体上将扫描图片拿回来,有小男孩的真身在,图片已经失去了意义。
“嗡嘛呢叭咪哞,嗡嘛呢叭咪哞,嗡嘛呢叭咪哞,嗡嘛呢叭咪哞……”一阵苍老的诵经声隐约传来,在甬道里形成了奇怪的回声。
我和夏雪同时一愣,她抢先开口:“陈先生,你听到没有?这是古代藏语,六字真言的每一声,都跟现代藏地上传诵的有很大差别。我以前听过这种声音,在一段二战时的老式录音带上,跟现在听到的一模一样。”
叔叔从藏地带回来的录音资料中,保存了很多九十岁以上的藏族老僧诵念《佛说圣佛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》的片段,所以我对此亦有自己的独特体会。
“不要说话,多听多看就好了。”我放开夏雪的腰,加快脚步,紧跟上少林僧。
又过了一个近九十度的转角,前面出现了一大片亮光,原来是一个巨大的方形石洞。石洞中央,燃着九盏油灯,火苗突突突突地乱跳着。
前面四人停步,面向右侧的一张石台。少林僧蹲下身子,把小男孩放下来。
“我们来了。”银须僧向着灰色的石台鞠躬。其余两人,静静地站着,似乎已经忘记了我、夏雪、小男孩的存在。
石台上忽然有了动静,一个苍老的声音深沉地响起来:“伏藏师的使命完成了吗?”
我集中目力望向那边,原来那张七尺见方的石台中央是向下凹陷的,一个身着灰色长袍的人就伏在凹槽里,头发胡须极长,乱糟糟地缠在身上。不仔细看的话,多半会把他当做一段干枯的树根。
银须僧抬起头:“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使命,那些事本来就是只可意会、不能言传的。所以,完与没完,从无定论。”
灰袍人一动不动地卧着,又问:“你们呢?”
少林僧上前一步,低声回答:“我感觉自己已经完成了一切使命,隐藏在贝夏村里,测试过超过六千名年轻人,终于甄选到真正与护法神有缘的一位,并且带他去见尊师,又把毕生修练的武功都传到他的身上。从出生起,这几件事就如刀砍斧凿一样镌刻在我脑海里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、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会时时跳出来提醒我。现在,我感觉所有的记忆残片都被清除干净,只剩下一道横贯思想深处的七彩长虹。尊师,这样的结果是否可以证明,我已经达成了伏藏师的使命,可以结束这一道轮回里的肉身生命了?”
“到我身边来吧。”那声音平平淡淡地回答。
少林僧感激地鞠躬到地,然后急匆匆地跨前九步,走到石台右侧的暗影中,规规矩矩地垂下双手,恭恭敬敬地面向石壁站好。
“藏传佛教弟子修行到至高境界后,了却一切凡尘俗念,超脱于物我两忘境界,然后纵身虹化而去。你已经看见彩虹,证明距离真正的成功已经不远了。但你应该知道,佛门修行从来不论时间的长短,亦不论刻苦努力与否,只讲求缘法,须知‘百丈竿头更进一步’是难上加难的憾事。”灰袍人的语气冷冰冰的,不带一丝感情。
“弟子已经非常努力去做了,难道……难道……”少林僧的声音颤抖起来。
“缘法未到,不可虹化,此为天意,谁能逆转?”灰袍人淡淡地下了定论。
在藏传佛教中,据说密宗修行者达到至髙境界后,肉身会在圆寂后几天内自动化成七彩长虹消失,这种现象被称为“虹化”,列为西藏十大不解之谜中的一种。
根据修行者的能力高低,虹化可分为三个层次。极少数的高修为、大师级的高僧死亡时,躯体完全虹化,身体不断发光,形骸不断缩小直至消失,这是第一层;肉身圆寂后几天内自动化成光和声,最后还剩下一些头发、指甲或者是各色透明的坚固舍利子,这是第二层;至于第三层,则在虹化后遗体渐渐缩小,肉身缩小到大约只有一尺高度,变得坚硬如铁。
在以上的三个层次之外,另有一种虹化现象,则是肉身完全消失后,长虹之光可以再次凝聚成如三岁孩子大小的彩虹身体,称作不死虹身,这才是高僧虹化的至高无上境界。
据佛经记载,佛陀涅槃火化时,曾三次用火烧都烧不着。
大弟子迦叶告诫一众弟子:“佛陀已成金刚之身,凡间之火无法点燃他的肉体。”随后佛陀身上开始自燃,出现三昧火光,随即虹化,地上留下逾万粒舍利子。
可以猜到,少林僧以为达成伏藏师的使命,就可以进入修行的虹化境界,此刻听到灰袍人的解释,一定大失所望。
“你呢?”灰袍人第二次发问。
老僧扑通一声跪倒,然后匍匐在地,伸展四肢,向着石台行五体投地大礼。
“我总共完成了七件任务,只是一直都在反思,这七件事真的是有意义的吗?这些伏藏师的任务彼此间有没有关联?我作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,活在藏地雪山之上是有意义的吗?我举着这盏灯穿越重重黑暗到这里来是有意义的吗?我一次又一次地举着望远镜向这里眺望是有意义的吗?我把那个女人投入冰河激流中是有意义的吗?我在贝夏村的长久等待是有意义的吗?尊师,请赐给我最明确的答案,解开我修行中的连环死结。那样的话,无论过去做过什么,将来要做什么,我都会欣然接受,不再受思想被蠹虫噬咬之苦。”老僧连续提了七个问题,每一个听起来都像晦涩难懂的哲学命题。
蓦地,站在我身边的夏雪咝的一声,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“你有这么多问题,只能证明心魔未除,时时作祟。作为一名伏藏师,你只需要根据思想中的印记努力执行就好了,不必多寻烦恼。难道你不知道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’的道理?你看,古往今来,无论哪朝哪代、哪时哪地、哪支哪派的伏藏师,所承担的都仅仅是‘伏藏之谜’里的一个小小环节?在这个庞大而完整的谜题中,你、我、他都像是大房子上的一块砖石、一根木头,唯有连接在一起,才能凸显本身价值。像你那样,盲目地反思自身价值,过多地关注于个人得失,只会越来越迷惘。现在,你在心中默想一下,什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‘藏地伏藏师’?”
他们用汉语交谈,似乎是故意要说给我和夏雪这两个汉族人听的。这种对话,早就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哲思辩论。
“尊师,那么我作为一名合格的伏藏师,只是浑浑噩噩度日就好了吗?然后跟随时间的变换,被动地走完伏藏师的一生?”老僧越来越困惑,也越来越沮丧。
灰袍人回答:“错了,你这么想,恰恰已经坠入思想的魔道。如果不是你的环节出现了错误,事情不会变得如此麻烦。在同一根链条上,每一个人都必须全心全意、竭尽所能去做,才能保证完成一个总的‘伏藏’任务。上一次,你并没有在最短时间里把那女人送到那里去……”
夏雪陡然大叫着插话:“你们说的是哪一个女人?她的名字是不是叫香雪海?”
灰袍人的声音并未被从中打断,仍在继续着:“而是耽搁了六年,直到她第二次出现在贝夏村,你才完成了那件任务。六年,会发生多少事、错过多少机会,你明白吗?从这一点来说,你不是一个合格的伏藏师,下一个轮回中一定会遭到极其严酷的天谴。好了,你可以起身了,再多追悔也难掩盖那个严重的错误。”
老僧吃力地爬起来,一言不发地走过去,站在石台左侧。
“你们还没有回答我,香雪海到底去了哪里?”夏雪不肯放弃地追问。
突然,少林僧的头顶上升腾起一阵灰色的雾气,转瞬间,他的身体如同一块泡沫模型一样碎裂开来,还没有落地,便全部化成了细碎的粉末,扑簌簌地铺洒了满地。
夏雪低叫了一声,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。那时,老僧也像少林僧一样,连同身上的衣服一起粉末化了。他们的肉体消失过程中,并没有出现彩虹和异光,可见修行未到,是不会进入“虹化”境界的。
没有人回答夏雪的话,灰袍人的声音又响起来:“还有你,走还是留?”
银须僧迟疑地摇摇头,向我和夏雪这边转过脸来。
“你看懂了那张唐卡上记载的秘密了吗?如果你是上天钦点的镇魔图传人,为什么还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现?或者是他们弄错了,误打误撞把你带到这个秘境之中来?我不知道,我真的不知道,解不开这点疑问的话,即使化灰而去,也去的不安心。年轻人,到我身边来吧,让我好好看看你。”这应该就是银须僧的声音,并且像取得唐卡的那次一样,是不发出任何实际声音的“心声”。
我拿开夏雪的手,毫无畏惧地走过去,站在银须僧面前。
他伸出双手,按在我的肩膀上,瞪大了眼睛,死死地盯住我。
唐卡已经暂时交到叶天手上,我希望凭他的智慧能看出一些不同之处。
“也许是他们错了,我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你的思想有什么奇异之处。怎么办?他们两个已经化灰离去,无法倒退回来,当然就无法重复同样的甄选过程,你让我能怎么办?怎么向护法神玛哈嘎拉交代?”银须僧露出了失望至极的表情。
上一次取得《西藏镇魔图》的过程中,我完全是被动行事,被少林僧一路裹挟到山谷的石龛中。如果因此而破坏了银须僧的计划,我只能深感抱歉。
“走,还是留?”灰袍人又问。
银须僧迟疑地回答:“我还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——虽然我已经见到被甄选者,也把《西藏镇魔图》交给他,亲自监督他以心声盟誓,为藏地的和平安详而战。但是,这一切来得太平淡了些,我在世间修行超过五十年,又自封于石壁内闭关七年,难道只为做这么一点小事?”
“你还想做什么?”灰袍人追问。
“我还想留在他身边,为镇魔降妖作贡献,早日令藏地平安丰饶,让藏民们过上好日子。”银须僧认真而严肃地回答。
“可是,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?这种越俎代庖的事是违背伏藏师规则的。既然你能顺利达成使命,就证明自身可以转入下一轮回了,灵魂不灭的话,下一世肯定还能重新回到这片雪原上来。”灰袍人苦口婆心地劝说着。
银须僧撤回了自己的手,艰难地蠕动着嘴唇出声:“祝你好运吧,我实在已经帮不了你太多了。”
我不知道该如何帮他,只能点点头,真诚地道了声:“多谢。”
他们是伏藏师,可以在完成生命里的阶段性任务后,选择瞬间圆寂、化灰而去,与一切俗世烦恼一刀两断,而我和夏雪却不能。因为我们肩上都担负着沉甸甸的责任,一朝未能达成使命,就一日不能放松自己。